bsport体育接到拆除通知后,北京皮村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于5月20日举行了告别仪式,接下来一个月,我每周末前往皮村,观察了博物馆及所在院子清空的过程。我认识了博物馆的多位工作人员,他们一边做着收尾工作,一边寻找新家;有大学生志愿者从上海专程赶来,义务参加收尾工作,我后来也加入了他们,一起在灰尘里整理馆藏资料。从告别仪式那天,到挖掘机回收砖块,我见证了这个博物馆缓慢的告别过程。
馆长王德志手持话筒,一件蓝色polo衫配黑色外套,在博物馆门口主持告别仪式。在附近首都机场的飞机轰鸣里,人们合唱《送别》。参加仪式的多是青年学生和媒体记者,大约一百人。馆前的杏树下,人们站在王德志的周围,几乎挤满空地。
这里是北京五环外,是全国唯一一家“新工人”主题的民办博物馆,2008年劳动节创建,已有15年。今年五月初,博物馆接到了拆除通知。院内的新工人剧场、工友影院、同心公益商店、两户住所,以及临街的平房、“工友之家”办公室和前皮村文学小组场地,都将一并拆除。
王德志在现场感慨bsport体育,大学生对工农话题的关注度这几年在减弱。“这一块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,导致阶层之间的鸿沟更深了一些,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打破这种(鸿沟)”。
这个现场是工友们多年争取,辛苦打拼出的空间。早在2002年,王德志与孙恒、许多等几位工友成立了“打工青年演出队”,同年注册了“北京工友之家”。2005年,打工子弟学校“同心实验学校”在皮村建立,“工友之家”随之搬到皮村。“工友之家”原本一共三个院落,一处名称叫“社区工会”,用作文化活动空间,包含博物馆,一处是住宿和办公区,还有一处是库房。
“工友之家”的人习惯称这里为“机构院子”。疫情前,工人在这里休闲娱乐,比如跳广场舞。除了放映演出,剧场也组织工友唱卡拉OK。附近几户人家的小孩也把这里当作游乐场。
仪式当天,同心公益商店管理员贾晓燕最焦虑的是全家人的下一个住所。2007年,贾晓燕从内蒙古搬到皮村,孩子来到同心实验学校上学。起初她在餐馆打工,现在在同心公益商店工作。商店主要向工友卖二手衣物。十多年,贾晓燕和丈夫住在院子的平房里,她工作了十几年的库房也在那里。五月初,贾晓燕家的平房和库房先于院子拆除。
贾晓燕有四个孩子,老大在呼和浩特读大学,最小的读小学三年级。孩子们寒暑假会来皮村团聚,需要住宿。但现在皮村的公寓楼租金很高。贾晓燕说,一间进门只放得下一张床的房子月租也要1200元。接到拆除通知后那几天,一只怀孕的流浪猫突然来了,“撵也不走”,贾晓燕收养了它。母猫很快生了五只小猫。找房时,贾晓燕也要考虑它们。
机构院子地图上标注的“传达室”是付秋云原本的家,她也面临找房难题。付秋云一家四口,大孩子四岁,院子空地也是她的活动空间。刚来皮村时,付秋云在博物馆工作,现在主要负责同心图书馆。她五月初才知道拆除消息,开始找房,到仪式这天还没找到。
付秋云说,她是附近这几天看房最多的人。如今在皮村,一家人住,月租金1000到1200元难有采光,1300元才有基本采光,既有采光又有套间的线号,付秋云终于找到了一间20平左右的房子。以前住机构,付秋云对住进公寓楼有过想象,那里洗澡、上厕所、做饭用水方便。现在她发现,公寓房间的采光很难和院子比,晾晒衣服也不方便。以前,出了门,院子里全是熟人,也放心小孩子在院子玩。现在,院子拆除,一家人只能搬进公寓楼了。
5月27日傍晚,我再次来到皮村。傍晚,在皮村西口,我和下班回家的工人一起下公交。穿过皮村环岛,在没有红绿灯的马路上避开来往的大货车,穿过显眼的“皮村”门楼,走进皮村。今年以来,皮村的商业街热闹了很多。与北京五环内城区的街道不同,这里只有人和摩托,机动车极少。街道虽窄,行走空间却很多。夕阳时分,人头攒动。这是一条适合散步、买菜、打牌、吃夜宵,或者驻足观望的街道。往里走200米,在一排翻新过的平房里,有两家人在摆喜宴酒席,觥筹交错。
告别仪式后,博物馆仍然24小时开放。虽然展品相对完整,但进门右侧的“义卖厅”里已经有些狼藉。义卖厅储存了很多尚未展出的资料、过往媒体报道,以及免费分发的博物馆周边。比如印有“天下打工是一家”的明信片,打工春晚的影像碟片,新工人艺术团的CD和歌词集,以及新工人文学相关的资料。
沾满灰尘的置物架上有游客留言本。大多数留言都在2009年到2013年之间。
2009年5月10日,有人写:“沉默,忍气吞声,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只有争取过才属于我们的。不要再沉默了,大声说出我们的心声。大伙们,加油!还有我呢”。
2010年9月10日,有人说:“今天受帮助的是你,明天,就可能会是我,所以我帮助你就等于帮助了我自己”。
2012年6月6日,一个没有署名的人写:“发大财 大发财 发财为工人”。
当晚七点,同心公益商店开门,贾晓燕开始工作。皮村居民也如常来到商店。通常,六月是淡季,但贾晓燕说,这些天顾客多了不少,特意在关门前来逛逛。
搬到了同心学校图书馆的皮村文学小组也在七点开始上课,三位大学生讲《平原上的摩西》文学鉴赏。
告别仪式后第二个周末,我仍然在傍晚来到皮村。公交车开往五环外,留在车上越来越多的是肤色深黝的中年男性。好几个人穿着快褪色的T恤,深色裤子,沾满泥土的拖鞋。有人上衣口袋里里揣着香烟。越往六环,人越少,车上越来越安静。到皮村西口站,大半人与我一起下车。
走进机构院子,四下无人。这一周展品还基本完整。“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”的牌子已被取下,展柜里的资料已被收走。
我见到了志愿者田思缪(应其要求,此为化名)。田在上海读研究生二年级,本科时参观过“工友之家”,他没有赶上告别仪式。到5月28日,为省钱,他坐绿皮火车硬座从上海到了北京。做志愿者后,同心学校为他腾出来了一个房间bsport体育,供他住宿。5月29号到6月3号,近一周,田思缪整理义卖厅里的资料,也包括捐给全国总工会的上岗证与离岗证、健康证、就业证、工资条、工友房费、电费表、工友家书、购物票券等等。
这些资料都是工友们捐给博物馆的。一个贴满了二十余张不同工厂工资条的展框里,显示着工人的每月出勤天数、加班时间、实发工资等信息。基本上每位工人的出勤时间都超过了20天,最长一个月出勤了28天。
有少数展品在博物馆拆除前还给了工人。王德志说,辽宁工人王玉吉今年办理退休时需要下岗证,没想到博物馆还给保留了证件。2006年9月,王玉吉因工负伤,但单位拖欠工资、工伤待遇补助金,博物馆里展出了他当时给多个部门写信、多次讨薪,最终维权成功的经历。
田思缪说,十五年前是大学生志愿者一起布置了展馆,现在,他想亲自把展品摘下,与展品道别,这好像与当年的大学生有了隔空的连接。
展品拆下时总会粘上一手灰周日,我也加入了拆展板的工作。进入六月,北京入夏很快,太阳下穿着短袖站着也会流汗。一天时间,我与田思缪用两把生锈的平铲工具,一点点戳开铺成王字形的双面胶,把展物从墙上切下来。按照田思缪的说法,这确实是一个“布满灰尘”的博物馆,展品拆下时总会粘上一手灰。这些灰尘粘满在展牌表面,落在玻璃展柜,铺在2008年制作的老干妈瓶罐和锅铲上。
我们把1993年深圳致丽玩具厂火灾事故相关材料、流动儿童在打工子女学校的作文、打工子女学校拆迁通知书、一排排非营利组织介绍的展牌放进了箱子里。我们也把孙志刚事件、张海超开胸验肺的材料收拾在一起。工人王玉吉讨薪的材料也装进了袋子。
1993年11月19日,深圳致丽玩具厂发生大火,八十余人死亡,绝大多数为女性。博物馆的“妇女”展区展出了一位玩具厂女工的故事。大火前几个月,女工曾给家里人写信,表达对家人的想念,叮嘱父母注意身体,但因为“天天加班到十一点”,迟迟没有寄信。这位女工在火灾中遇难。博物馆里,还悬挂着致丽火灾十周年纪念T恤。
一些展框由于常年积灰,表面已经部分变黑了。我下意识用手擦拭,却发现我的手指也早已粘满黑灰,越擦越脏。
下午,一个住在附近的小朋友拿着一把红剑玩具打杏树的叶子。他在院子里长大。门口的杏树下,他教我辨别杏果是否成熟。博物馆是院里小孩的乐园,尾厅的十五位女工人形立牌他们印象尤其深刻。十五位女工背后的册子记录着十五个故事。其中一本《奇女子在人间》讲的是珠珠的经历。1988年,珠珠在广东潮汕地区出生,既是家里老大,又是女性,小学三年级就辍学。她十四岁外出打工,2009年加入工人大学、工友之家,2014年,她回到家乡创办了乡村图书馆。这些故事选自吕途的《中国新工人:女工传记》一书。吕途是一位中国新工人的研究者,她曾进入工厂做女工,也曾是北京工友之家的工作人员。
田思缪完成了一周的志愿工作,我们拆完了几乎所有黏在墙上的展板。在最后的半个多小时里,一位路过的工人和院子里的小孩也加入了我们。
王德志说,原本还想在博物馆里增添一些新的元素,比如用视频影像做主题展。但是由于近五六年一直都有拆除博物馆的风声,巨大的不确定性使新的展览一再被搁置,尽管,王德志说,“视频影像已经都做好了”。
馆内已成为真正的空地,只剩一地玻璃、烂纸板、皮球告别仪式后第三周,我又一次来到皮村。博物馆已经开始清空展柜。此时,入口处,工友图书馆已满是弃物,近20天前制作的一杯美式咖啡仍放在窗台。苍蝇在门口飞荡。院子里,有皮村居民把车停在洒满杏果的杏树下,来这里捡拾旧物。在一堆玻璃碎片、塑料袋、带鞋印的博物馆明信片之间,有一张“交接班记录”的表格纸,上面写着一首诗:
馆内已成为真正的空地,只剩下一地玻璃、烂纸板、皮球。新工人剧场重新敞开了大门。
晚上,贾晓燕在同心公益商店清空货物。但商店已经断电了,从七点到九点,她一个人将货物搬空。即便已经不营业,仍有顾客过来。没有灯,衣服也准备装箱,“有些顾客看到了也帮忙一起收拾衣服”。还有皮村的老顾客来打听去向。他们问,“你的店走了,我们怎么办”,贾晓燕很难回答。
皮村文学小组照常开始讨论。这一周,文学小组的志愿者在同心学校门口摆摊宣传,桌上摆着往期新工人文学的刊物,免费发放。效果并没有非常显著。文学小组在网上虽然名气不小,但在皮村居民中间似乎闻者寥寥。
王德志说,最近几年北京开始强调“疏解非首都功能”,一线城市的工人数量变少了。皮村居民的流动性特别强,知道皮村文学小组的人并不多;即使他们知道文学小组,很多人也无意参加。
这是告别仪式之后的第三周,机构院子开放的最后一天。王德志说,今天全部清空,第二天交钥匙锁门。在一个皮村的二手货群里,贾晓燕说:“所有的朋友们今天博物馆店的小夜灯正式跟大家谢幕”。
下午,皮村下起了雷阵雨。有人站在板凳、爬上楼顶摘杏子,有人继续捡拾旧物。拿二手衣服擦擦桌椅上的黑灰,还能搬回家用,抖掉土,旧书包也还能用。一位阿姨看到我独自站在门口,两手空空,硬塞给我一本刚捡到的空笔记本。
一车车的三轮、摩托车载满了旧物,从大门开走。这片已经快被清空的、满地塑料袋和废纸的土地,因为来往居民的光顾,又热闹了。付秋云在院里住了快十三年。她说,疫情以前,院子里就是“挤满了人”。她回忆,2010年代初的两三年是院子最热闹的时候。“演出活动、遛弯挤满了人,每年摘杏树挤满了人、买衣服挤满了人。现在到最后,摘杏树的、捡废品的、淘宝的,也是挤满了人。”
“我觉得我们机构的作用就是超无敌的”,付秋云说,“我们发挥了最后最后的一点余晖,已经发挥完了。”
贾晓燕说,疫情之前的晚上,工友们经常来跳广场舞,周五来K歌,她的商店里也非常热闹。上新货的时候,店里挤得“人山人海”。疫情后,剧场里没了演出,场地改成了百货店,由贾晓燕的丈夫经营管理。工友们经常来,小家具家电、厨房用品是最畅销的。
傍晚,雨后,天气凉爽很多,我和贾晓燕一起摘杏果。她站在椅子上摘,我拿袋子接。这几棵杏树是皮村居民共同的回忆。往年夏季,人们路过院子,就像这天一样,总会进来,把车停在树下,踮脚看看杏果。院内曾有一个不成文规定,只允许随手摘几个杏子,但不能贪心,要将有限的杏果留给尽可能多的居民。
贾晓燕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。“心里面不知道是啥感觉,说不出那种滋味。我想下了班过来看看,明天就不让进去了”,她说,“告别仪式那一天,很多人,但是好像没有现在这种沉重的感觉。因为好长时间了,老是说(院子)要拆迁,好像没有像今天这样的,猛地一下就,明天就没有了的感觉。”
博物馆里的结语曾写道,“我们的博物馆不仅仅是一个陈列馆,而是一个社区活动场所和社区活动中心,因此,我们博物馆和工人、和社区同呼吸共命运”。
机构院子的门在这天已经上了锁。挖掘机将院门及平房全部拆除。拆除的过程中,一个工人在紧邻的平房上写着“拆”字。
机构院子只剩下砖块、废品和扬沙,杏树尚存。夕阳之下,废墟之上,首都机场起飞的客机照常从落日长空上划过。我走近砖块堆起的小山,总是能看到零星的两三个居民还在砖石堆里捡废品。
贾晓燕一家搬进了同心学校里暂住,带着她收养的猫。家里还空出了几个床位,等待孩子暑假团聚。
剧场的百货店搬到了同心学校,贾晓燕的丈夫傍晚开门,尽管他说,“生意还不太好”。
博物馆的未来有几个可选的场所。王德志在比较,哪一个场地能够发挥打工博物馆最大的价值。
同心学校门口,皮村文学小组的宣传工作加大了马力。志愿者吴翰洁,硕士研究生在读,弹起了吉他,声音吸引了来往的居民。每周六晚,同心学校图书馆的灯光会照常亮到九点,文学小组继续。
职工院子里,三只黑狗摇着尾巴朝我跑过来,这是“机构的狗”。它们以前是流浪狗,到了机构以后,在院子里散养,现在,它们的归宿也成了难题。付秋云后来告诉我,她回院子找了几次狗,希望联系后续收养人,但狗已经找不到了。
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,“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”已搜索不到。我再次来到现场,看见挖掘机开了过来,一点点将砖块回收。